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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印度的火車,網路上有一張廣為流傳的誇張照片,擠滿了車廂的乘客從每個車窗擠出半個身體向外面揮手,而車頂,不用說也同樣疊滿了人跟行李。我自己倒是沒目睹這樣的盛況,亦無法判斷這照片的真偽,但我相信這確實成了很多人對於印度火車的刻板印象。印度火車是旅人對印度的共同回憶之一,如果要套上那個陳腔濫調的照樣照句的話,那麼以下的說法絕對可以成立:"如果沒有搭過印度火車,就不算來過印度。"鐵路系統無疑是英國殖民者帶給印度最重要的建設之一,在幅員廣大的印度,四通八達的鐵路是維繫這個國家的交通命脈,總長十一萬五千公里、擁有大大小小七千五百多個車站的印度鐵路,是世界上最龐大最密集的鐵路網絡之一;而對於拜訪印度的旅人來說,鐵路除了是安全而便捷的交通首選之外,更是一窺印度社會文化的重要體驗。印度的火車,特別是硬臥舖車廂(Sleeper Class),就像是把印度的庶民生活經驗完整搬到車廂上,再濃縮成N小時的精華之旅。

印度的長程臥鋪火車,原則上分為空調車廂AC1, AC2, AC3,以及無空調的硬臥舖Sleeper,這樣的分等,除了是票價上的區別,更突顯社會階層的差異。頭等車廂AC1的獨立包廂可以上鎖、並且有專人負責看守,再下來的AC2及AC3亦有車廂間的區隔及個人隱私的拉簾,這三種空調車廂的乘客多為觀光客以及印度的有錢人;至於最後一種,也就是占了絕大多數的硬臥舖車廂,則是屬於一般平民的三等車廂,從外觀粉刷到內裝清潔,都可以輕易看出陳舊歷史以及疏於清理維護,當然硬臥的乘客不見得都是"窮人",但這裡卻絕對是龍蛇雜處的大熔爐。我的印度朋友Ranju就曾說過: 硬臥? 這連我自己都不會去搭的!

究竟硬臥舖有多可怕? 我想,可不可怕,也不過就是心念一轉;唯有親身體驗過一回,才知道那是一段怎樣的旅程。

然而,若不是因為有了旅伴壯膽,我一個人其實也不會選擇硬臥舖的;在加爾各答躲雨的屋簷下,認識了日本旅伴T,一個突如其來的瘋狂提議,數個小時間,我們各自取消了原訂的車票,訂好了從加爾各答到孟買的硬臥舖車,準備前往果亞海灘。橫跨了東岸到西岸,一千六百多公里,是三十一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好長一陣子,我沉浸在下決定那瞬間的瘋狂之中,想像自己是在路上(On the Road)的薩爾或狄恩,一個興起就跳上駕駛座展開橫跨美洲東西的公路之旅,咀嚼那種任性而為的浪漫,久久不能回神的興奮。回到現實後的隔天,我唯一的想法是: 天哪! 三十一個小時,比貨真價實的一天一夜還要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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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是下午兩點發車,表定在翌日晚間九點抵達印度--意思是,假如沒有延誤的話。出發前,我還問了T: 確定吧? 這可是三十一個小時的車程喔。T笑了笑,說: 我想我們可以辦到的! 

連日大雨,但離開加爾各答時,卻是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再度來到霍拉車站,這次是為了離開。車站裡外人聲鼎沸,日正當中的高溫彷彿是想將這滿室的喧鬧嘈雜給加溫昇華一般。在印度車站裡,我早學會了如果看板上尋遍不著我們要搭的列車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千萬別露出慌張的神色,只要問車站人員就是了;我走近櫃台,告訴穿著制服的大叔我的車次,他想都沒想就直接反射式地回答出月台號碼,反應之快讓我都懷疑他是不是亂說一通。霍拉車站共有二、三十個月台,儘管都已經預留了在車站裡找火車的時間,但光是隨著指標從這頭走到那頭,等我們好不容易找到月台時,列車也發出不耐煩的鳴笛聲,差不多是要啟動的時刻了。我們的車廂還又偏偏是幾近車尾,只得背著大背包笨重地在月台上撥開人群小碎步奔跑,最後手腳並用地爬上車廂。

硬臥舖車廂是每排共上、中、下三層舖位,白天時中舖會收起來,三人一起坐在下鋪的座位,到了晚上才變成三層睡舖。印度的火車是實名制,每節車廂外都會張貼旅客的名單,而列車長隨後也會逐一核對證件與車票進行檢查;其實我們本來是計劃有三人同行,因此是三張連號車票,但最後其中一個同伴臨出發前又改變了行程,而一起購買的車票無法單一退票,我們以我們熟知的常理推論,我們因此就會多一個舖位,這聽起來很合理吧? 但是,當我們這樣跟列車長說的時候,他心平氣和但卻堅決地說了個No! 在印度火車的規定裡,沒有出現的人就是沒有出現,代表他放棄了他付費買的票,這個多出來的位置就歸於列車長分配給候補上車的人。所以,位置只能給當場出現的人,你也無法多付一張票的錢來多買一個空位,這就是印度的邏輯,我又學到了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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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了座位,火車也緩緩駛離喧騰的霍拉車站,我倚著鐵鏽斑駁的車窗,看著窗外的影像節節倒退,從水泥城市的場景切換成綠色的田野草地;頭頂上三台老舊的風扇,結了厚厚一層不知道累積了多少歲月的灰塵,無力地轉動著,吹不散午間蒸騰的熱氣;好在乘客似乎也不多,我們還能自在地各據一排座位,一派輕鬆地伸展著雙腳,隨著列車逐漸加速奔馳,暖風吹進來,這樣的冬日午後的三等車廂,竟然有意想不到的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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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來到了行動賣場的博覽大觀,各類的小販輪番上陣,先來了提著熱水壺賣茶、賣咖啡的,再來是挑著大籃子賣炸物點心和便當的,吃吃喝喝不足為奇,又來了賣南北雜貨的,從打火機、鎖鏈,到毛巾、牙刷、小孩子玩具,應有盡有;擦皮鞋的也帶著他的謀生工具箱上車,衣衫襤褸的乞丐也不知道是從哪一站上來了,更不知道她打算搭到哪裡? 竟然還有明明方頭大臉的男性模樣卻穿著莎麗、濃妝艷抹的印度人妖,兇巴巴地像印度男人伸手要錢。後來我才知道,這印度的第三性工作者稱為"海吉拉斯"(Hijras),意為"閹人",他們是印度社會的一個特殊且封閉的族群,地位甚至在最低的賤民之下,通常出現在婚喪喜慶的場合表演,而民間認為,若是遇到海吉拉斯伸手要錢通常不會拒絕,以避免遭受厄運。行進的列車上竟然匯聚了這麼各種各樣的人,活脫是個熱鬧的印度菜市場,讓我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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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火車行進一站又一站,午後的短程乘客也越來越多,不知不覺間我就被旁邊的印度大嬸擠到座位的角落,原本三人剛好的位置已經擠上了五個人,我和對面的T對望,無奈地相視而笑。依照印度火車的不成文規定,不管人家有沒有買票,只要還有一點空間,都要盡可能地擠出座位給別人,驗票是列車長的事,乘客的工作是負責擠出座位。這在我們聽來又是不可思議的印度式思考,我們一直以來的理解是對號入座、使用者付費,為什麼沒有票也可以上車而且有買票的人還得讓位呢? 但是,這就是印度! 車廂之內,人人平等;有錢買對號票並沒有讓你高人一等,印度人愛好分享的性格在火車上表露無遺,不分人我,他們不需要各種委婉的讓位宣導,因為分享的概念原是他們內化的本能。

度過了擁擠的下午,乘客的密度在到達巔峰之後慢慢下降;車窗外,夕陽在遠方地平面落下,天色漸暗後,床板放下變成了三層臥舖,我和T隔著走道各據一排的下舖,頭朝著車窗在狹小的空間躺下,列車遠離了城市光害,我們就著頭頂上的窗縫望出去,看得見一方黑色天幕上的繁星點點,還沒有睡意的我們,望著星空聊天。聊各自的旅程,聊各自過往的人生,聊金城武,聊約翰藍儂,聊村上春樹;他最喜歡的村上小說是海邊的卡夫卡,我最喜歡的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當然我們都愛挪威的森林;我驚訝他竟然不是因為讀了澤木更太郎的深夜特急才出發旅行,我以為那傳說中的背包客啟蒙經典會是所有日本年輕人的必讀;他則強力推薦我應該好好看看伊坂幸太郎的系列作品。我們聊到王貞治,從他難掩的興奮中我知道他真的很想把話題帶到棒球,但是實在抱歉,關於棒球話題我實在一句話都接不上,勉強能說說夏天時王建民在大聯盟多倫多藍鳥隊最後一次勝投時,我剛好當了一日球迷,而且我覺得藍鳥隊的Kawasaki很可愛。

就這樣聊到夜深,最後變得有一句、沒一句地零散而不成章。列車在軌道上行進的隆隆聲響,成了世界的節奏,節奏聲中,我恍惚進入夢鄉。我算是很好睡的人了,但要在這車廂內一覺到天亮也似乎沒那麼容易,還是在昏沉的睡睡醒醒間度過一夜;黑暗中想要走道洗手間,我這才發現靠車門邊的狹窄走道上竟然疊滿了不知道從何時上來的人,因為沒有位置,就這樣曲身躺在地上,我小心翼翼每個步伐,閃過他們蜷曲的睡姿,就深怕一不小心便魯莽地踩入他們正酣的睡夢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仍然想著那在地上睡成一片的畫面,我想著,這台橫跨東西印度的火車,沿途大大小小、知名或不知名的城鎮,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呢? 這是一段回家的旅程? 還是要到新的城市謀生展開新生活? 抑或只是漫無目的地從這一站到下一站的流浪呢? 昏暗中,從他們疲憊而滿是風霜的睡臉,我看不出答案。我,作為一個旅人,千里迢迢到這個陌生的國度,用朝聖般的虔誠,希望找到自己、找到生命的靈感;而這些印度的子民,在這塊孕育他們生命的土地流落遷徙,追尋著的又是什麼呢? 就在這同樣的一節車廂裡,我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但人的命運竟是如此大不相同,以為是電影"貧民百萬富翁"裡的故事,此刻活生生、赤裸裸在身邊上演,列車正把我們帶往同一個目的地,但在終站下車之後,我們將走向各自的人生,生活的樣貌儘管不同,但為求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並無不同,每個人都是這樣用力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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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睡半醒之間,車廂內走動的人聲從模糊變清晰,是天亮了;還想蒙頭再睡,但睡在我上舖的大嬸早已下床,不客氣地用力把我搖醒,示意我該起床,因為我睡的最下舖在白天是必須要給大家排排坐的位置。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起床,頭有如千斤重,昨夜車窗一夜沒關,就這樣灌了一夜冷風,應該是著涼了;我抱著膝蓋,靠著窗邊捲坐著,睡不著卻也清醒不來,就這樣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我幾乎沒什麼生病的經驗,如果以最早期的健保卡來說的話,我永遠都是乾乾淨淨的A卡,於是現在終於知道原來生病還真痛苦。一整天都沒有食欲,倒是對面的T不知為什麼竟然胃口大開,只要有便當經過必定點餐,火車停站的時候,還衝下月台去買零食,我實在忍不住問他: 你為什麼坐火車的食欲這麼好? 因為無聊吧。他大笑回答。

印度火車有一個奇妙的地方,就是完全沒有廣播系統,也不會有人報站。那麼要怎麼樣知道什麼時候會到站呢? 這是從我第一次到印度自助時就有的疑問,那時遇到的背包客教我可以下載印度國鐵官網的路線查詢總表,裡面有詳細的沿途站名及時間,可以逐一比對;然而,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就是跟身旁的印度人混熟,請他告訴你何時該下車。已經經過了一天一夜的車程,新鮮感已不若昨天,加上再拖著病體,說不難熬是騙人的,實在很想找個地方好好洗個熱水澡然後呼呼大睡,心中倒數著抵達孟買的時間,T也開始跟附近的年輕人攀談,那位小哥自信地拍拍胸脯說;放心吧! 到站的時候我會叫你們下車的! 但顯然我們是多操心了,因為孟買其實就是終點站。當進站的汽笛聲鳴起,列車緩緩駛入歷史悠久的孟買車站,延誤了一個小時,我們共計三十二個小時的橫跨印度半島東西之旅終於畫上句點。

這一趟硬臥之旅,遠遠稱不上舒適,但這真實原味的印度體驗,卻絕對會是我深刻難忘的回憶。

再度背起大背包,下車時,我跟T彼此說了聲: Yes. We did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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