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聽過旅人們口中惡名昭彰的加爾各答，如果要作個票選評比的話，加爾各答大概會不負眾望地當選觀光客最痛恨的印度城市第一名吧。在我一再一再聽到加爾各答的負面說法時，我相信那或許就像德里初次給我的感覺是一樣的: 混亂嘈雜的入口城市，充斥著掮客、乞丐與騙子，堂而皇之地展示著貧窮與殘破，在在考驗背包客對於印度的能耐；而加爾各答的城市建設與衛生條件甚至要比首都德里更糟，無疑是雪上加霜，催促旅人速速逃離這個不宜久留之地；由於帶這些刻板印象，我壓根兒都不對加爾各答抱著任何期待，會到這裡，純粹只是為了接駁到下一站的火車；而我甫告別在喜馬拉雅山間猶如人間仙境的山居歲月，馬上就得被迫來到這集印度式混亂之大成的地方，天堂地獄一線之隔，落差可想而知! 為了這個明明不怎麼吸引我、卻不得不停留的城市，我預先做好了萬全的心理建設，在腦海中模擬演練該如何迴避如蒼蠅般的掮客，以及與詐騙集團交手的教戰守則。
然而，步出火車站，一切竟出奇地順利，只花了不到五分鐘，我就找到了prepaid taxi stand（預付制計程車)，沒有蜂擁而上來搭訕的掮客、沒有鬼打牆般地在車站裡迷路、也沒有與司機永無止盡的議價，完全跳過了這些程序，我就用最合理的公定價搭上了這台排班計程車。這時才回頭看了一眼方才一心急著找路時所忽略的風景，這棟磚紅色英國風格建築的霍拉車站(Howrah Junction)，已有超過一百五十年歷史，至今仍是全印度運輸承載量最大的車站之一；車站外圍的城市即景，就是印象中的典型印度: 路邊漫無規則、隨意用塑膠布搭蓋起來的店鋪，馱負著大件行李的挑夫，人車牛爭相並行的擁擠馬路，還有震耳欲聾、不絕於耳的喇叭聲，就像是我所熟悉的印度為我演奏的迎賓號角。
計程車駛過霍拉橋，就進入了加爾各答市區，車水馬龍的擁塞交通，果然不愧是印度第二大城；在車陣中走走停停了半個多小時，司機在傳說中背包客集散地的薩德街口(Suddar Street)讓我下車。幾乎每個旅遊城市都有這樣一個背包客區，顧名思義就是各國的窮遊背包客聚集的所在，這裡有最多廉價旅館(或是青年旅舍)的選擇，也有經濟實惠的餐廳或小吃，以及可以代購交通票劵、旅遊行程的旅行社等，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只要能先找到背包客區，也就代表後面的行程安排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來到加爾各答，雖然並沒有久留的打算，但為了迎戰這個惡名昭彰的印度城市，我事前可是做足了功課，包括一串廉價旅社的推薦名單和手工繪製的簡圖，正打算按圖索驥時，只在第一個轉角便瞥見了網路上大受好評的Galaxy Hotel，兩個禮拜前特地打電話訂房也訂不到，沒想到這樣誤打誤撞卻問到了一間空房；就這樣，我一路延續著好運，在完全沒有任何觸礁的狀況之下，迅速地安頓了今晚落腳處；也許是因為預先設想了最糟的狀況，因此在加爾各答一路的順遂形成了更大的反差；大家都說恨透了加爾各答，但我卻好像也想不出來該討厭它什麼地方? 因為加爾各答並沒有傳說中的可怕嘛!
才剛放下行李，外頭便下起了傾盆大雨，城市探險因雨作罷，還好預先買了三盒不同口味的餅乾與礦泉水，尚有存糧可以讓我就這樣窩在旅館裡；而這雨就這樣一整夜沒停歇，隔天一早，一個台灣女生從對面的旅館搬來跟我share房間，終於又可以開口說國語了，在異地遇到台灣人總是特別感受到緣份的奇妙，在台北我們住的地方只隔了幾條街，但從不曾有機會認識彼此，而在這塊陌生的南亞土地上，我們的旅程卻有了交會。分享著各自的旅程，不知不覺到了中午，雖然雨還沒有要停的跡象，我們打算冒雨出去覓食；然而一走到樓下，發現雨是變小了點，但一夜大雨讓整個街區變成了水鄉澤國! 幾個冒雨出去房客全身濕淋淋地狼狽回來，比劃著告訴我們巷口的水淹到膝蓋上，旅館的大鬍子錫克教老闆也勸我們不要出去，還找出了廚房的乾糧飲料給我們止飢；但我們實在受不了熱 騰騰食物的誘惑，決定要硬著頭皮涉水出去! 要去的餐館其實只在不遠的巷口，但冒雨的跋涉讓我們步屢艱辛，而我沒有一絲大雨帶來的陰霾，反倒是一種難以解釋的興奮，我忽然想起來還在念國小的時候，記憶中也常有這樣的大雨天，排水系統的反應不及於大雨落下的速度，熟悉的回家之路變成了泥沙汙水的水道，放學的時候大家清一色穿著黃色的橡膠雨鞋，在及膝的積水中、在同學嘰嘰喳喳的笑鬧中，童稚的天真沒憂慮過這積水反映著公共建設的不完善、沒擔心過可能會孳生的髒亂病菌，卻是好興奮地當成是水上樂園一日遊! 但長大以後呢? 曾幾何時，我們不再因為下雨天而開心，因為雨天只意味著通勤的不便與擁塞的交通，我們只擔心著等一下要提早多少時間出門上班才不會遲到，我們只說陰雨帶來憂鬱的情緒；如果街道竟然還在此時因為排水不良而淹水了，我們就大罵政府無能、貪官汙吏，我們的生活充滿了焦躁、不滿、與怨懟。而在這個加爾各答的雨天，我想起了童年單純的快樂，我看到這大雨中，街上的人們仍然開心地笑著，互相取笑著對方一身狼狽的模樣，我拿出相機想拍下這雨中的即景，一群年輕人還開心地比出手勢，沒有誰因為雨天就繃著一張臉，沒有罵聲連連的責難，我們的世界已經太多負面的情緒了，但在這裡，我感受到笑看生活、包容一切的態度，雨天也好、晴天也好，開心地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如願以償吃完午餐，這時積水的水平面也降到汽車輪胎的一半，對於涉水顯然已經得心應手的我們，再度決定要到街上的旅行社來打點到下一站的車票；小店鋪裡的積水似乎比外面還深，店裡的小哥忙著拿水瓢土法煉鋼地把積水舀出來，只是似乎也沒起多大效用，我們就這樣站在門口台階上，一邊等著小哥用印度式效率幫我們查出票況，一邊望著雨中這條背包客大街的人生百態。也是因為同樣被困在這小店裡，我認識了接下來共度十天旅程的日本旅伴T，旅程中的每個美麗的遇見，都讓我更深信所謂緣份聚合。T還是大四的學生，日本人確實不愧為亞洲背包旅行的始祖，很多年輕人，不管男孩、女孩，都把背包旅行視為通往成年的一項重要體驗；而不同於大多來自日本的背包客，T說得一口幾乎沒有日本口音的英文，知道我們是台灣人之後，他還慎重其事地行了個日本式的鞠躬，說日本真的很感謝台灣人在311時對他們展現的友好幫助。我們就這樣站在路邊聊了起來，從彼此一路走來的旅途分享，到台日文化的推廣交流。旅行社小哥因為讓我們等了太久，招呼我們去茶舖喝茶，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涉水到對街的奶茶舖，擠在窄窄的台階上，等待奶茶男孩熟練的手法煮出一杯杯熱騰騰的道地印度奶茶。
漫長的午後，等到雨終於停了、積水也逐漸消退，照原定的計畫，我訂好南行的車票，T則是準備要搭夜車前往西邊的佛教聖城菩提加耶(Budhagaya)；但一如總是發生的計畫趕不上變化，一個突如其來的提議，或說是衝動也好，我們決定把行程方向做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迴轉，一起前往果亞海灘；加爾各答到果亞，可是幾乎橫跨整個印度半島的一段路，而且我們還得先搭三十一個小時的火車到孟買，再轉十多個小時的車去果亞!我一直以為我依賴著周詳的旅行計畫，以為按部就班讓我充滿安全感，但原來我內心嚮往的其實是這種瘋狂，可以讓我老了之後能夠細數回憶、沒有遺憾的這種瘋狂!
由於計劃的改變，我也得以多了一天留在加爾各答，總算有機會在雨後天晴的日子，好好看看這個城市。清晨步出旅館，繞著旅館附近的小巷弄，看這城市緩緩從睡夢中甦醒，穿梭巷弄間的車輛用引擎聲和喇叭聲打破寧靜，雜沓的人聲由小漸大，讓這個城市活絡熱鬧了起來；我在路邊攤的早餐店點了三明治，就坐在路邊的長木凳上吃了起來，看著街上的行人走過，相識的人相互打招呼寒暄，這是一條再平凡不過的街、再平凡不過的場景，但在這裡我忽然有種強烈的感覺，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來自某個地方、也將前往某個目地，他們有著屬於自己的生命故事，每個人都是這樣認真地過著生活，而我也是一樣，這裡的氣味氛圍讓我感受到她的呼吸與心跳。有些城市擁有如詩如畫的美景，但當你飽覽美景之後，你覺得那很美，卻美得很疏離，總覺得少了那麼點什麼，那是一個城市的生命力，而加爾各答對我來說，就擁有這樣深具感染性的生命力，讓我可以貼近它，感受到城市的脈動，這是一個真正活著的城市!
因為原本只是想匆匆快閃這個城市，縱使Lonely Planet上給了她數十頁的篇幅介紹，我也都沒有認真計畫該去哪些景點走走看看，倒是泰戈爾故居是唯一一直吸引著我一探究竟的地方。泰戈爾是亞洲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他是詩人、亦是哲學家和教育家，他的思想本於古印度的泛神論，認為萬物皆神，無所不在，因而他的作品歌頌著自然，充滿了對生命和愛的禮讚。加爾各答孕育並見證了了這位印度文學巨擘的一生，泰戈爾故居現已改建為博物館，詩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聲啼哭在此，詩人告別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口呼吸也在此，凡夫俗子如我，深知詩人深邃神秘的哲思於我遙不可及，但我希求能一訪故居，在這個他曾經存在的空間裡，感受他對生命的熱愛最初始的源頭。
詩人故居隱身在平凡無奇的巷弄中，我以為這樣一個文學大家的故居該會有更堂皇的指標、更氣派的入口，讓慕名而來的遊客循著設計好的動線魚貫進入，然而，他只是這樣一個靜靜的存在，置身在旅人不經意就將擦身而過的不知名小巷中；我依循著手機下載的城市地圖，出了地鐵站，左拐、右拐，再左拐，午後的空氣還留有前一日大雨的燠悶，我在一條條相似度極高的巷弄中迷失了方向感，路邊坐了幾個煮茶聊天的老人，我試探性的問: Tagore House? 他們點頭示意了方向。就在不遠處的轉彎。沒有路標、沒有招牌，大門口的警衛們悠哉遊哉、或坐或站地搧風聊天著，只有零星的遊客；我走過庭園，詩人的雕像就佇立在那棟磚紅色的主建築前，典雅的設計融合了西洋與東方的風格，雕花的廊簷與窗檯、枝葉扶疏交錯，流洩著無盡詩意與春光，我徘徊流連在這廊道與庭園間，試圖想像詩人的靈魂穿越時間與空間的存在；我喜歡上這個地方，清幽而靜謐，無視於這城市的喧囂，就這樣默默地在這裡，一如它默默守護著這顆明星的誕生與殞落。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加爾各答，在雨中、或在灰濛濛的天空中。帶著刻板印象來到這裡的我，卻真心喜歡上這個城市；刻板印象是旅人所背負最沉重的行李，帶著無知的成見，只會讓我們不管到了哪裡都疲累地喘不過氣，無法敞開心胸去感受真實的每一刻。旅程中最美好的風景往往都發生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回憶加爾各答，總讓我想起那個滿是積水的雨天、站在路邊的台階捧著那杯熱騰騰的奶茶，沒有什麼美麗的風景或浪漫的情懷，感動我的是那種前所未有的單純自在和真正活著的感覺! 每個人的旅程都是自己一路上所遇見的人事物的總和，每個人也都有著絕對主觀的感受力，因此每個人的旅程都會是獨一無二的，永遠不可能仿製兩個一模一樣的旅行，所有人都覺得美的城市，那美麗不見得能觸動你的心；而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你不見得就不能發掘那獨特的美。謝謝加爾各答的這場大雨，讓我學會真正用心去看見我身邊流轉而過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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